西荒大沙漠向來是死寂的代名詞，商旅們駝鈴聲都不能打破它的沈默魔咒，畢竟沙漠裏水分有限，沒妖會發瘋為了制造聲音而浪費體力和口水。可是今天，一陣難聽的歌聲傳遍了方圓五裏。

“當風拂過翎羽，我知道我將啟程。怎樣的風景將映入我眼，今天的樂曲優美或者尖銳，這些都沒有關系，一步一步，隨著風去看大海和沙漠……”

隨著喑啞的啼鳴聲出現在沙漠上的，是一只精致華美的綠孔雀。他拖著長長的尾羽從白色的沙丘後冒出來，背著個被灰布蓋住的東西，在沙地上堪稱歡快的奔跑著，絲毫看不出沙漠旅者該有的疲憊。他綢緞似油亮整齊的羽毛上已蒙了一層沙，可體型優美姿態優雅，身上濃烈的色彩再淡化，也不顯臟，反而像沙漠裏的綠洲，透出勃勃生機來。

“恭喜你，終於有三個音在調子上了。”灰布掀開一條縫，人類黑色的眼睛露出來，捂著口鼻忍無可忍，“你身為孔雀卻不跳舞，非得唱歌？”

“你給我寫的歌，當然要唱給你聽。”在沙漠裏背著個人大步奔跑的孔雀嘴巴裏發出難聽的叫聲，但神奇的人類能聽懂，而且還很不領情。

“我怎麽就聽不出來是自己寫的呢？”

“我會改編啊，你是不是聽得更加愛我了？”

這語氣太囂張、太欠抽了，離灣誇張地笑著倒在孔雀背上：“誰愛你這沒臉沒皮的！”

他身子向來靈便，這一俯身，一扭腰的當兒，竟腰跨一軟，差點從孔雀背上掉下來，要不是孔千目察覺不對伏低了身子，人類得臉朝下摔沙地裏。

“餓了？”孔千目停下腳步，回頭問道。

“沒事，扭一下而已。”

他們已經在沙漠上狂奔了一個晚上，依舊沒能趕在天亮前找到望斷湖，太陽出來之後，散發著強光的碩大球體能指引的方向更加模糊，連離灣都不能確定他們是否偏離目標。

更加糟糕的是，據遷徙的沙鼠說，大集附近的沙漠也出現了食妖魔，目前大部分生活在沙漠裏的妖怪都躲進了大集，離灣以防萬一偷來的沙漠裏的小型聚居地地圖已經淪為廢紙。

近來西荒食妖魔跟韭菜樣一簇一簇往外冒，屠戮官員的、跟著豺狼商團的、沙漠裏的，還有許多離他們遠遠的，鬧得妖心惶惶。

唯一的好消息是，孔千目遠用法術在空氣中凝結出水分，避免了一人一妖渴死沙漠的慘劇，而且他們不用再防備沙漠裏的盜匪。

“真不餓？”孔雀再次奔跑起來，只有大概的方向，也許會越跑越偏，但他們不能留在原地等天黑，一路上都找不到植物，光靠他的血，離灣在暴曬下撐不了多久。

“不餓。”

片刻後，孔千目第三次問：“餓嗎？”

“你別問了，越問越餓。”人類有氣無力地趴在孔雀在鳥類動物中十分寬闊的背脊上，下巴擱在寶藍色的修長脖頸上，眼前就是用灰色粗布草草包紮的傷口。他長嘆一口氣，到底沒忍心再把布解開吸血，蔫蔫抱怨道：“都怪存機妖帝，把人類和妖怪帶出來的時候都不帶動物，害得我們現在只能挖仙人掌吃。”

孔千目在大妖中也是頂尖的存在，餓上幾天問題不大，脆弱的人類卻不行，短短一天離灣就覺得胃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奇怪的是，在商團的籠子裏時，他也經常挨餓，從未有過這般吃不住的情況。

“據說當時有妖和人帶了，但不好配對，有了貓沒有狗，有了公的沒有母的，特別是雞鴨魚豬這些不會討喜的，畢竟生死關頭，沒誰會記得帶活肉吃。”

“我記得啊，”離灣輕輕戳戳孔千目脖子上的傷口，笑，“瞧，多漂亮的儲備糧。”

聽見“儲備糧”三字，孔千目臉上驟然一肅，沈聲道：“如果真遇上食妖魔，你別管我，趕快跑。那東西只吃妖，說不定會放過你。”

哪怕有意避開不提，食妖魔也是壓在他心頭的最重的一座山。

全盛之時的孔千目自然不怕什麽食妖魔，但現在他身受重傷，還帶著離灣。

離灣一楞，伸手去扒拉他脖子上漂亮的寶藍色小羽毛，惡狠狠地道：“作為我的儲備糧還敢想著食妖魔，不守婦道，小心我休了你。”

“我說正事！”這是孔千目第一次兇他，鐵器相磨一樣刺耳難聽的嗓音，直直鉆進心裏。

孔千目認識離灣以來，一直保持著親密而不失禮的距離，凡事點到為止，從不細究。在孔雀一族的家教中，這是對伴侶最基本的尊重和信任。如果沒有食妖魔出現，或許直到他們成親那一天，他都不會詢問離灣的來歷，而選擇在長久的相處中逐漸獲得防備心極強的人類的信任，主動敞開心扉。

“……知道了。”對著孔千目的後腦勺，離灣縮著脖子，很心虛。

作為一朵純良的、不懂絲毫法術的小白花，他該怎麽告訴孔雀，他早從商隊裏打聽到大集附近有食妖魔，昨兒晚上故意帶他兜圈子，暗中根據空氣中的妖氣殘留，把食妖魔在大集外巡邏的規律摸清楚了呢？他們絕對、絕對、絕對不會遇到食妖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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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離灣大人請您過去。”

大集城城主府內，自從九歌大司命駕臨後就被列為禁地的小廚房依舊鐵門緊閉，布滿玄妙咒文的黑紫色結界與其主人一般冷硬而霸道地封住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

萬靈妖境不少妖怪都知道九歌大司命熱愛廚藝，每年的祭祀中，總有許多菜品的秘方通過祭壇被送進神殿。但真正嘗過九歌親手做的飯菜的，只有萬靈妖王離灣一人。

剛從沙漠回到大集城主府的九歌依舊沒能找到萬靈，正在做菜平覆越來越煩躁的心情，聞言放下手裏顛著的鋪著薄薄一層花生的簸箕，語氣很不好：“何事？”

“說是晚膳不合胃口。”

“愛吃不吃。”大司命的手套早已摘下，用帕子擦擦手，取了洗好的韭菜放在案板上，拔出厚重的方形廚刀，燭火都暖不過刀上的凜冽寒光。

那位“離灣”早提過要嘗他親手做的菜，他一直沒答應，沒想到大晚上還來這一出。

萬靈每半年都要經歷沈睡、失憶、覆蘇的過程，而他失憶期間最常用的名字，就是離灣。

但九歌確信，現在城主府裏被當做妖王對待的“離灣”，不是他要找的離灣。

雖然那人和萬靈長得一模一樣，身體也完全是人類模樣，但蛇妖怎麽會弄錯那具自己偷偷用舌頭舔過無數遍的肉身？且不說蛇類的舌頭能嘗出空氣微粒的味道，單憑視覺和聽覺，萬靈妖王身上每一寸皮膚的毛孔排列，每一根骨骼、內臟的尺寸，每一根血管裏血液流動的聲音，甚至頭發生長的速度，他都了然於心。

他先給那假貨妖王的待遇，先穩住他背後的妖，等找到真正的萬靈妖王……

蛇妖左手扶住韭菜，右手菜刀壓下，水靈靈的蔬菜發出“噗”的聲音，像砍掉腦袋時血濺出的聲音。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失憶的萬靈究竟在哪裏？他……吃得可好？

流言生長於名為恐慌的沃土，短短一個多月，西荒這片混亂的土地上就出現了好幾十個“食妖魔”，其中有真有假。他調動西荒所有官方力量，也只能查到最早的案發地是一個靠近人類聚居地的小村落，死的是三個月大的小豬崽。

再之後，他似乎離開了小村落，或者刻意避開了同樣的犯案地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有妖怪失蹤，其中東方的小鎮的兔妖被燒烤而死，但很快西方沙漠裏也有沙蛇被發現是被烹煮而亡，截然相反的兩個方向，死亡時間只相差十分多鐘。

那人剛醒不該有這麽快的速度，更不會如此浪費食材，應該是怕有妖追蹤，故布疑陣。從那以後，九歌就失去了離灣的蹤跡。

每次失憶後，人類都會像豎起刺的刺猬一樣難以接近。九歌來到大集後就大張旗鼓的搜集胯骨有疤的好看人類，這樣即使萬靈逃過了妖怪們的捕捉，為了查明自己的身份，也必然要來大集看一看。他則趁著萬靈法力沒有恢覆，每天繞著大集在沙漠裏找人，至今一無所獲。

蛇妖眉頭緊鎖，煩透了這種猜來猜去的游戲。玩捉迷藏他從沒贏過那人，向來是那人到了飯點聞著飯菜香自己走出來。可這次，恐怕連他的菜都忘得幹幹凈凈了吧？

爐子上的砂鍋被蒸汽頂開，蓋子起起伏伏和鍋沿碰撞發出聲響。

他掀開鍋蓋，倒進花生，鍋裏翻滾的白色肉塊吸收了秘制的養身藥酒，散發出肉類獨有的香味，湯面上浮著淺淺一層透明油泡。他的手從洗好的蔬菜上方一一掠過，最後選擇了不常用的雪菜和小西紅柿。

萬靈不喜歡雪菜，或者說，不喜歡大部分綠葉蔬菜。九歌每天早上出門之前總會煲上一鍋湯，若尋回了萬靈，晚上回來就撈出肉，加上萬靈喜歡的蓮藕、白蘿蔔或者山藥碾熬成的糊，倒進米飯裏燜段時間，是極好的營養粥。再配上蒸鍋裏的糖糕、五色松餅、紅豆團子，能叫人類跟小老鼠似的抱著吃大半天。

唉，那人手藝差，嘴還刁，自己在外頭肯定吃不好，這些年下來胃被他養得很是嬌貴，指不定要受多少罪。九歌想起來心都揪成一團——都怪自己看守不利，讓萬靈陷入險境！

雪菜不能久燉，片刻功夫，九歌揮手滅了爐火，望著一鍋香氣四溢的靚湯，猛然全倒進自己嘴裏。

滾燙的湯水割過喉嚨，燒灼腸道，有點疼，味道是半點沒嘗出來，純撒氣，然後才想起自己該試味的。

他把根本沒用上的韭菜扔進菜筐，隨手加上保鮮法術，夢游似的拖著蛇尾巴游回房間，準備洗個澡繼續出去找人。

心不在焉的蛇妖沒有註意到，廚房的冰捅裏，一只小小的粉紅色肉爪攀上了桶沿。

那只桶裏，大半桶冰都是粉的，冰底下紅通通一片，全是血水。一只被砍掉後肢和一條前肢的肥大老鼠，渾身打著顫，死死扒住桶沿，搖擺著身子試圖爬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疏逢的地雷，實在無力加更，敬請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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